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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六零章 罪己(2 / 2)

吴春来汗出如雨,踌躇不敢答话。

一旁吕中天看着眼前情形紧皱眉头,他既恼火吴春来说话不过脑子,虽然此刻扳倒严方二人和新法之事确实是第一位的,但也不必如此露骨,连国家大事都不管不顾了。但另一方面,他也明白这是皇上故意找茬。实际上出使辽国的使者今晨才回京,再快也无法在早朝上禀报经过。皇上问及此事,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皇上,辽人必须为此次行为作出合理的解释,并且付出代价。但和辽人打交道需要的是耐心和时间。而朝廷内部的事情不尽快解决,不尽快的安抚民心,会人心不稳,心意浮动。老臣认为,皇上还是尽快就新法和严方二人之罪给出明示。这件事也该解决了。”吕中天开口道。

杨俊闻言也出列道:“吕相所言甚是,内不稳,外难安。上次早朝,臣提出的建议得到众臣附议,皇上说容后决断。现在过去半个月了,当事之人毫无表态,众人心中都很愤怒。严方二人毫无知错之意,对此事无动于衷,这是不能接受的。此事再要拖延,便是伤了天下臣民之心了。皇上速作决断,平息此事之后再议论对辽人施压乃至惩罚之事。”

郭冲呆呆的坐在那里,殿下大臣们也默默的看着他。今日朝会才刚刚开始,两府首脑甚至没有任何的掩饰和铺垫便全部跳了出来施压了。事情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今日郭冲再不表态,怕是也过不去了。

郭冲皱眉看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面无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出来辩驳的表示。更是没有任何出来道歉服软的表示。郭冲长叹一声,知道昨天的那些话终究是白说了。这两人脾气太倔太硬,想要他们服软是不可能的。

“朕……给你们一个说法便是。朕当然会给你们说法。你们要追责……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又确实是因新法而起,自然不能不追究责任。”郭冲缓缓开口道。

所有人听到郭冲的话的第一反应便是:皇上亲口承认了叛乱的主因是新法所致,那么言外之意便是,严正肃和方敦孺要负主要责任了。这样的结果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众人其实心里想的最好的结果便是前几日杨俊所提出的折中之计。让严方两人出面道歉,并且大幅度削弱条例司的职权,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毕竟还是要给皇上面子的,要求太多太高,反而会适得其反。皇上是不会同意严惩严方两人的。但此刻听皇上的口气,这是要彻底的追究严方两人的责任了么?

郭冲站起身来,缓缓的从袖子里取出一份诏书来,扫视下方百多双直愣愣的眼神,终于咬牙展开来,沉声诵读。

“朕自即位以来,宵旰沥胆,丝毫不敢有懈怠之心。祖宗基业交于朕手,朕知责任之重大,万民之所期。故而时时告诫自己,当勤勉辛劳,不得有片刻疏忽之心。然即位六年余,朕虽穷尽心力,却所获甚微。大周国力日衰,国库空虚,民生日益维艰,抱怨之声四起。朕本抱重振大周之心,故而积极推行变革之法,希消弭百年积弊,重塑气象,中兴大周,达富国强兵之望。然新法之行虽有所得,亦有弊端。以至于有夺民之议,百姓怨言困苦之声有之。更有甚者,贼寇乘机作乱,酿成祸端。京东京北之乱,百姓死伤流离,不知其数。每念及此,朕心痛如割,心焦如焚,心急如沸也……”

众臣一个个惊愕的聆听着郭冲诵读的话,听到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都如雷灌顶,在他们的脑海中轰然炸裂。皇上居然说出这些话来,这简直不可思议。皇上这是怎么了?这不是自曝家丑,自承无能,自损颜面么?皇上宣读这份诏书是什么意思?他不要面子了?朝廷的体统颜面何在?

郭冲的声音依旧在继续:“……自大周立国以来,未尝有治下内陆叛乱之事。同历代先皇之英明贤德相比,朕实愧不堪言。朕继位六年,国力每况愈下,并有如此叛乱之事发生,朕有何面目对天下人?今群臣百官乃至天下百姓要求追究责任,朕觉得并不为过。当今之局,确实需要有人出来负责。教匪之乱虽非完全是新法之责,但新法之弊显现,亦是原因之一。新法有弊,非臣子之过,过在朕身上。是朕力推新法,是朕决意变革,所有新法的条款都是朕同意才颁布推行的。朕虽平庸,但却不至于推卸责任。此诏乃朕罪己之诏。朕在此昭告天下,今日局面,皆朕之过。朕一力承责,自省反思,绝不推诿。”

罪己诏……!

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嗡嗡作响,皇上下的是罪己诏啊,这可怎么得了。

“皇上!”群臣高呼着跪了下去,有的人开始涕泪横流。皇上下罪己诏,虽然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到他自己身上。但他是皇上啊,皇上颜面尽失,皇上承认做错了事,皇上向天下人谢罪,自己这些人的脸上有光么?他们都是辅佐皇上治理天下的臣子啊,皇上的错便是他们的错,便是他们做的不到位,这是个简单之极的逻辑。皇上如此作践自己,他们的心里能好受么?

吕中天和杨俊等人也是惊愕万分。他们也万万没想到皇上会这么做。罪己诏的发布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罪己诏是天子最不得已时才会下达的诏书,一般朝廷出了重大变故,政策发生重大的差池导致了极为严重的后果,不得已之下才会下达罪己诏。郭冲既爱面子而且性子又强硬,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做。仅仅是因为青教之乱便这么做?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吕中天迅速的思索着皇上此举的用意,他很快便意识到,皇上这么做的目的正是要保护严正肃和方敦孺,保护变法。他将所有的罪过揽在自己身上,正是要消弭所有针对严正肃方敦孺和新法的攻击。如果皇上承认这一切是他的过错,再纠缠下去便是不忠之行,便是对皇上的落井下石了,对皇上发动攻击了。

吕中天惊叹于郭冲的作法之高明,这一手虽然自伤八百,但也彻底封住了所有人的嘴,让所有的攻讦都消弭的干干净净。

惊愕之余,吕中天看向杨俊,发现杨俊也正惊愕的看着自己。两人目光对视的一瞬间,均明白对方已经明白皇上此举的用意了。

谁也想不到,郭冲对新法的支持力度这么大,决心这么大。竟然宁愿下罪己诏,也不肯让方敦孺和严正肃受委屈。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的。当然,这并非仅仅是对方敦孺和严正肃的支持,这是郭冲对于大周中兴的决心。他是将宝压在了变法上,所以才肯这么做。新法确实给他带来了希望,他不愿意看着这希望消失。身为大周君主,他愿意赌上这么一把。

方敦孺和严正肃也正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此时此刻,他们才明白昨夜觐见郭冲之时,郭冲躺在床上自言自语说的话。郭冲本想劝说他们听从他的建议,对条例司进行适当的权力结构的调整。希望能够做出些让步能解决目前的危机,平息众臣的愤怒。可是自己两人没有同意,态度极其坚决。皇上应该是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召见自己二人是想做最后的努力。当这努力无法奏效时,他便打定主意要以下罪己诏的方式来揽责。

谁说皇上的心是动摇的?皇上此举正是基于对自己两人的极度信任,正是出于对于新法的期待和中兴大周的渴望。他宁愿不顾自己帝王的声誉而下罪己诏,宁愿在青史留下污名,这是何等的气魄和胸怀。

跪在地上的严正肃和方敦孺热泪盈眶。

“然变法之事,虽有微瑕,却不宜骤废。严方二人需即刻修正新法条例之弊,加以完善,不得懈怠。朝中众臣均有监督之责。朕拟设立投诉司,专门接受对于新法的意见和建议,并转交条例司以作修正参考。严方二人需认真对待上下意见,不得无视自专。朕之过,朕自需受罚,即日起朕移居西华殿居住,给奉减半,食用清减,每日自省,反思己过。朕近日身子抱恙,精力大不如前,朕决定即日起准许众臣上奏议立太子之事,太子既定,可为监国,为朕分忧。钦此!”

郭冲将诏书缓缓放下,轻轻的吁了口气。这道诏书的颁布对于他自己而言也是一个挑战。他终于勇敢的迈出了这一步,向天下人承认自己并非千古一帝,承认自己能力有所不逮。这是以前他绝对不会做的。但这么做一切都是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他不能将一个烂摊子交给继位者,他必须要有所作为。

议立太子的事情其实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提出此事既能转移朝臣们的注意力,同时也到了该议论此事的时候了。郭冲自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虽然还没到油尽灯干的时候,但也需要落实此事了。而且在此诏中提出,更是有惩罚自己之意,犹言自己因为有过错而需要退位给太子作为惩罚。这也更加能获得天下人的认同和同情,对自己的声望的影响也能减少到最低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