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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十九章 大绝罚


布卢瓦的秋天沉郁而华美,宫廷中的人随着气候的变化,也纷纷改变了自己的衣着,色彩艳丽的丝绒与厚重的绸布到处可见,不过金线、深红色的织锦、白鼬皮与紫色的丝绒暂时还仅供王室,今天的布列塔尼女公爵,法兰西的王后就是做这样的装扮——她金褐色的秀发高高挽起,束着镶嵌宝石的黄金发箍,多余的头发编成辫子,垂在身后,方领裙装,露出雪白的肌肤,装饰性极佳的庞松袖子,袖口垂着丝带与珍珠,裙摆宽大,绣着百合花——法兰西王室的标志。

当她忠诚的女官善心夫人为她套上复杂的平皱领的时候,就连一向不那么挑剔的女公爵也蹙起了眉头:“这是什么鬼玩意儿?看上去像是把我的脑袋放在了盘子里。”

“法兰西人的鬼玩意儿。”善心夫人说,“您忍耐一下,我们在布卢瓦。”

“是啊,我们在布卢瓦,”女公爵轻蔑地说道,“现在的法国人越发地无能了,这种东西能帮助他们击败西班牙人吗?”

“看来是不能,”善心夫人说:“国王还在意大利。”

“我发誓当初我没想到能挑到这么个好人。”女公爵愉快地道,“十二年,你能想到吗,亲爱的,在意大利的泥沼里,路易十二挣扎了十二年,而我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他将是布列塔尼的君主。”

“也是法兰西的国王,“善心夫人无情地指出:“只要我们一回到布卢瓦,他们就会想法设法地争取他的信任与喜爱,还有他身边的位置,”她露出了些许忧虑之色:“听说国王有意让乔治枢机成为他的老师,还为他挑选了一些法国人的同伴和侍女。”

“这并不令人意外。”女公爵遗憾地说:“如果那位并未掌握如此之大的权势,我倒可以设法邀请他到布卢瓦来,我也有权为自己的儿子选择老师。”

“快别说这种话了,”善心夫人生气地说:“您还嫌这儿的事情不够多么?”她按住主人的肩膀,低下头悄声说:“您知道外面突然有了一些不好的传闻么?”

“什么样的传闻?”

“有流言说,弗兰西斯不是路易十二的儿子。”

女公爵的眼睛突然睁大了,然后她与第一次听见这个传闻的善心夫人那样,摆出了一副啼笑皆非的神情:“他们一定不知道,这……”可不是什么流言,虽然造谣的人只是想要动摇弗兰西斯的王位,但他们绝对没想到,他们歪打正着了。

善心夫人看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么在流言中,我孩子的父亲是谁?”

“谁都有,从侍卫到公爵,”善心夫人放低声音说道:“不过最多的还是奥朗日亲王,因为您一回到布列塔尼,就任命他为终身将军,其他的,有法国人,布列塔尼人,还有英格兰人。”

“有人猜中吗?”

善心夫人停顿了一下:“有。”她哭笑不得地回答说:“但相信的人很少,因为他在几个月前就离开了布列塔尼,而您受孕的时候正在布卢瓦,那时候他正在罗马,谁也不认为他会是……”

“那么我们就别再提这个了,”女公爵打断了她的话:“不过我想知道,路易十二和我没有第二个儿子,他们想让谁来做法兰西的国王。”

“我有几个人选,不过最大的可能还在瓦卢瓦公爵身上。”

“是啊,他是最有可能的,而且他比弗兰西斯大五岁,今年十七岁了,正是健壮又康健的好时候,据说他已经有了好几个私生子了?”

“是的,殿下。他的**功能显然令法兰西人倍感欣慰。”

“真不知道我的丈夫,法兰西的国王在听闻了这样的传言后会有何种想法?”女公爵推测了一下,应该是愤怒吧,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就安妮观察所得,路易十二并不是那种谦和温柔的人,他的怒火会燃烧在整个法兰西的宫廷——他容许,或说有意促使法兰西宫廷对他的王后不敬,不信任以及充满了敌对的情绪,因为他要保证他在出外征战的时候,他的王后不会与他的臣子勾结在一起,成为一块不可动摇的心头大患,但他们若是有心否认弗兰西斯对法兰西的继承权,不但是在激怒布列塔尼的女公爵以及法兰西的王后,也是在动摇他的权力基础,一个没有子嗣的国王是很难受到诸侯看重的,因为他的继承人与他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与其说是亲眷倒不如说是仇敌——就像是曾经的查理八世与路易十二。

还有现在的瓦卢瓦公爵,路易十二没有继承人的时候,他可以随意出入宫廷,身边簇拥着大臣与骑士,但一等到弗兰西斯出生,别说是宫廷了,国王几乎不想再看到他,他若永远只是一个孩子,那还好,但他长大了,又怎么会对曾经唾手可得的王座毫无眷恋之意?而且就女公爵得到的情报来看,他还有一个对于权势满怀热忱的母亲,她曾经无数次地诅咒过安妮与她的儿子弗兰西斯,只是对于失败者的吠叫,女公爵从不在意——无需安妮动手,单单路易十二,就将他们牢牢地按在了柯克亚克(瓦卢瓦公爵的出生地),动弹不得。

只是既然出现了这样的流言,就表示事情出现了变化,瓦卢瓦公爵的母亲是萨伏伊公爵的女儿,虽然当初的萨伏伊公爵已经去世,但他的女儿依然可能继承了他的一些力量,那些人当然会更希望萨伏伊公爵的外孙能够成为法兰西的国王,既然如此,他身上的嫌疑只怕很难洗清——或许他也无需洗清。

而且这其中必然有些法兰西人的推波助澜,虽然路易十二长年在外,但法国宫廷中永远人头济济,他们对王后每年将大部分时间耗费在巡游布列塔尼上已经怨言多多,对于她不允许法兰西人教养王子弗兰西斯更是愤恨不已,而弗兰西斯下意识的倾向——倾向于布列塔尼而非法兰西,更是令他们忧心忡忡,他们想要换一个更法兰西的统治者无可厚非。

但安妮又如何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们或许可以找一个女孩。”善心夫人用更低的声音,仿若叹息般地说道:“瓦卢瓦公爵是个风流的人,他身边的女人多入过河之鲫。”只要其中一个愿意在他的酒里放点什么,瓦卢瓦公爵的名字就可以在法兰西人的名单上划去了。

“再等等,”安妮说:“看看这场战争的结果。”

她固然希望路易十二能够在这场战争中耽搁得越久越好,但她的孩子将来继承的不但是布列塔尼,还有整个法兰西,她慷慨地借出钱财,既是为了博取自由与权势,也是为了得到令人满意的回报。

简单点说吧,她需要一场不那么惨重的挫败,或是一场不那么盛大的胜利。

不过布列塔尼的女公爵也知道,世上从来就没有万全的美事,果然,不幸的消息接踵而至。

先是加斯东.德.富瓦的死讯,拉文纳战役的败亡,然后是罗马,路易十二被一群羸弱的教士捉住,投入了教皇的监牢,他的军队在罗马城外陷入了西班牙人与神圣罗马帝国的联军的包围,数次突围未遂,只得黯然扬起白帜。

最后是教皇的裁决——路易十二被判处了大绝罚。

也就是说,所有在教会的注视下达成的婚约,契约与盟约,只要与路易十二有关,全都成为了一页废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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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付出了巨额的赎金后,路易十二回来了,迎接他的人们神色沉重,悄寂无声,说是迎接一个活生生的国王,但就算说是迎接国王的棺柩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路易十二活着回来与死着回来也没什么区别,法兰西又一次大败而归,这次不但法兰西的宫廷内库成了摆设,就连王后,布列塔尼女公爵的内囊也已经空如老妇的胸房,他从诸侯与大臣这里借取的钱款更是一去不回,难觅踪迹。

路易十二面色憔悴,目光迷茫,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保住了他能保住的——将领、枢机、教士以及每一个敕令骑士的性命,他们的自由还要自己或是家族赎回,虽然朱利奥.美第奇保证,他们不会受到折辱或是被谋杀。

但他的命运是注定的,曾经的亚维农之辱被每个教士深刻地记在心里,尤其是教皇本人,利奥十世方才受到刺杀,又受到了这样的威胁,再怎么宽仁和善,也不由得雷霆震怒,他被判处了大绝罚,被隔绝在整个天主教世界之外,他不再有自己的王国,自己的宫廷,自己的妻子与继承人,他的臣民现在依然愿意承认他,但就如同曾经的亨利四世,路易十二也在担心那些诸侯们会因为他的失败而蠢蠢欲动。

布列塔尼女公爵安妮,法兰西的王后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狼狈虚弱的国王,就算是伤重垂死的查理八世也不曾这样面色灰白,畏缩不安,他甚至被剥除了华美的衣物,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只穿着单薄的亚麻长袍,赤着脚,腰上系着铁链,如同一个苍老卑微的苦修士。

相比起依然美艳动人的王后,他的样子完全超出了王子弗兰西斯的想象。

弗兰西斯今年也只有十二岁,对于父亲,他是陌生的,他们只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接触过,他几乎都快忘了,但在每个孩子的想象中,父亲都是高大,强壮,俊美的,无人可以匹敌的,这个人让他不敢相认。还是善心夫人轻轻推了他一下,他才上去,亲吻父亲的手,拥抱他。

他这才发现父亲的手冰冷的如同石雕。

路易十二抬起头,像是要说些什么,但安妮举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不要在这里说话,”安妮说:“我们先回布卢瓦。”

布卢瓦一片死寂,即便在宫廷之中,人们也大多蹙着眉头,他们要么就有一个父亲,要么就有一个儿子,或是一个丈夫,又或是外甥、侄子留在了意大利——毕竟路易十二如同赌徒一般,将所有的筹码都扔在了这张赌桌上,而之前看起来,他的胜面又那么大——事实也是如此,无论他的敌人是威尼斯人,还是米兰人,或是西班牙人,胜利女神的羽翼都一直在国王的旗帜上张开,拉文纳的失败就已经很令人意外,而他在罗马,一个十字架多过长矛的城市里沦陷,更是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最让法兰西人不快的莫过于罗马原先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内,他们只想要米兰与那不勒斯,当然,最好再加上罗马涅,教皇国可以名存实亡,但它至少应该有那个“名”,不过很多人也猜到,路易十二有意重演腓力四世的辉煌——法兰西的国王曾经将整个教会玩弄于股掌之间,就如他手中的十字圆球,那么他应该也可以,而且法国人对教皇的观感,从亚历山大六世到现在的利奥十世,都没有好到什么地方去,自然也称不上有多少虔诚之心。

不过,如果路易十二成功了,布卢瓦现在应该陷入了狂欢之中,路易十二的敌人会偃旗息鼓,而他的朋友会变得更为忠诚,在走向房间的时候,布列塔尼的女公爵不无讥讽地想道,可惜的是他失败了,投入的血本荡然无存,还要加上用来赎还贵族与骑士的巨额费用,接下来,不知道有多少爵爷与银行家都会因此倾家荡产,短短几天里,从巴黎盆地辐射出去的不安波动甚至已经以更为迅猛与狂暴的方式反馈到布卢瓦,城堡周围不明身份,无所事事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是一些可怜人——失去了店铺的商人,失去了工坊的手工艺人,失去了土地的农民,还有不再受到人们青睐的画师、雕刻家与小丑,娼妓,在他们曾经的主人都在忙于收紧钱囊的时候,他们就像是一群被驱逐的野犬,只要给他们一点吃的,他们就会向你摇首摆尾,但若你的手里没有食物,他们也不会介意将你分而食之。

布列塔尼也曾经有过来自于低下阶层的暴动,因为只有她一个女儿的缘故,布列塔尼公爵在处理政务的时候很少会避讳她,那时候,她甚至觉得父亲的决策过于残暴,直到老公爵带着她去看了暴动后的残壁断墙——民众若是疯狂,会比任何战争都要来得危险,因为他们是一群无知的人,许多时候,都只在随波逐流,没有目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停止,即便他们一开始有着明确的想法,到后来也只是混沌一片——为了强暴而强暴,为了劫掠而劫掠,为了杀戮而杀戮……无所顾忌的凡人会比魔鬼更可怕,除非有着雷霆般的不断打击,不然别想让他们理智。

更别说,现在的巴黎盆地与布卢瓦,几乎没有可遏制暴乱的军队——他们都在罗马,或是拉文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