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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1 中继器撞击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失去了重力般,陡然漂浮在半空中,虽然脚底仍旧接触地面,但也只是轻轻触碰而已,稍微一点小小的反作用力,就能将自己掀到半空。和这强烈的失重感同步而来的同样强烈的下坠感,就如同普通人呆在飞速下降的电梯里,内脏硬是被拉扯着。在我通过各种途径可以感受到的范围内,万事万物都仿佛被揉入了一个无形而巨大的搅拌机,迅速失去原本的形态,变成另一种相互混淆的东西。我有这么一种错觉:我并没有站在拉斯维加斯中继器内部,而是踩在一个巨大的钻头上。

这无法形容,无比巨大的钻头,以惊人的气势飞速旋转,向下坠落——这本该是一种感受性的错觉,本应该是仅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的错觉,但我却意识到,自己已经用肉眼看到了,这种飞速旋转和下坠所产生的种种怪异的现象,而这些现象让我愈发觉得脚下这个名为“拉斯维加斯中继器”的巨大钻头正以何种可怕的气势坠落。

就仿佛是在和空气发生了摩擦,“钻头”的表面变得红热,虽然没有炙烧我的身体,却能让我感受到温度的强烈。我还看到了火星在迸射,从“钻头”内部迸射,也像是从表面的摩擦溅射出来。我开始听到刺耳的声音,这个声音不是从外部进入耳朵的,反而像是从我的大脑深处迸发,传递到外部,让我身边的一切都在尖叫。

震动,颤抖,灼烧,红热、火星、尖叫、扭曲、旋转、冲击……种种可以用语言去描述,却让人觉得其意义要比这些词语常识所囊括的意义更为深沉。当我下意识地,作为一个能够思考的生命去探究其深处的意义时,这些意义便迅速膨胀起来,瞬间占满了我的思维,让我无法再去思考其他的东西。

我不觉得自己做出了“呐喊”的行为,但我听到自己在“呐喊”。和我的“呐喊”比较起来,其他任何可以听到的,出现在脑海中的声音,都更像是在“尖叫”。我不由自主抱住身体,那熟悉的,藏在身体深处的某种东西,就仿佛是被这“呐喊”和“尖叫”唤醒了,悄然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睁开了眼睛。

当我意识到的“它”再次从体内、从灵魂的内部苏醒的时候,我也同时感觉到,“它”已经不在我的内部,就像是从我的身体和外界的空间开辟了一条无法观测的沟壑,它从里面钻出来,钻出我的身体,悬浮在我的背后。

那是一个巨大的,无可名状的,只能感知到却让人无法正眼去看去确认的意象,那甚至不存在某个具体的轮廓,而仅仅是在我的脑海中,利用想象才变得形象化的“眼睛”。

当我意识到这只“眼睛”就在身后的时候,它给我的感觉,已经比我的身体还要巨大,甚至还在发酵,膨胀得比脚下的“钻头”还要巨大。我知道拉斯维加斯中继器变成的“钻头”将要撞上五十一区中继器,就如同系色中枢和超级桃乐丝的“剧本”那样,可是,明明在撞击之前,两个中继器之间的距离给人的感觉是如此的遥远,但在撞击开始之后,整个过程相比起我所感受到的这些变化,却又是如此的缓慢。

空间和时间的感觉都在扭曲,“钻头”一点点逼近五十一区中继器,我所听到的那些宛如幻听一样的尖叫中,仿佛就有五十一区中继器里的人们,但并不仅仅是他们,更像是整个世界的人类都在尖叫。从我的体内深处钻出的,那“眼睛”一样的意象,一边膨胀到“感觉比钻头更大”的地步,一边给我一种“还在发生某种变化”的感觉。

这个感觉十分清晰,就像是自己正在亲眼目睹到一样——可我的理性却十分清楚,自己根本没有扭头,根本不可能真的看到这个可怕的东西。

这只巨大的“眼睛”从平面变得立体,就像是被压薄的气球被灌入气体,随之又在立体的不同角度上,浮现更多大大小小的眼睛——如果我必须要更详细的描述,那大概就是一只巨大的,立体的眼珠子内部,沿着眼球表面长出了更多的眼睛吧。

那是何等古怪的想象,那是何等扭曲的轮廓,我无法从自己知晓的语言中,找出合适的词汇去表这只眼睛所带来的冲击。

可我就是知道,它就是“江”。

为什么“江”会在此时此刻出现?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这些问题我全都无法解答,我可以想到问题,但更像是这些问题并非我所想,而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滋生的杂草。我的思维能力已经被那无可遏止的疯狂的声音和情绪填满了。

我觉得:

——全世界的人类都在我的灵魂中,因为恐惧而尖叫。

下一刻,我所能观测到的地方,都失去了色彩,只有黑色和白色填充着大致的事物轮廓,那轮廓也仿佛涂鸦般扭曲、夸张、模糊,就像是仅仅表现出一个艺术性的意象。一切都在这一刻停顿,只有脚下的“钻头”疯狂旋转——它撞中了什么,被挡住了,但也只是一时被挡住而已,在那疯狂的旋转中,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将分崩离析。

我当然知道“钻头”击中了什么——五十一区中继器。

我自然也知道,眼前这疯狂而扭曲的变化,正是因为两个充满了神秘的中继器,以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进行撞击所引发的。我已经预感到了,冲击在人类集体潜意识中扩散的模样,却无法真正去想象,在每一个人的意识深处产生的风暴,将会以何种方式,对人类世界造成何种程度的冲击。

冲击已经开始,却也仅仅只是开始。

又下一刻,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到了些什么,当我重新有所意识的时候,也不清楚到底过去了多长时间,我仿佛用了很长的时间,去找回失去意识前的记忆,可那些记忆中,只有疯狂而扭曲的印象,没能揭示出更具体的过程。

“完,完蛋了吗?”我已经意识到,中继器彼此之间的撞击,究竟是多么疯狂的事情。然而,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这是一件疯狂的事情。我简直觉得,自己之前那不假思索的决定和行为,简直是不可思议。可是,撞击终究产生了,一如“剧本”那样完成了。

我那逐渐恢复的意识,在瞬息间,就完成了思维的重构——正是因为我能够思考,能够自问自答,所以,我能够确认自己还存在,亦或者说,我在撞击中幸存下来了。

然而,我立刻就意识到,撞击虽然已经产生,却没有结束。我脚下的钻头仍旧在飞速旋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也不知道钻头本身在崩裂,还是钻头击中的五十一区中继器在崩裂。隔着巨大的钻头,我看不见五十一区中继器的样子,在我此时视野可及之处,全都是一片扭曲的模样,无法区分出事物的形状,就像是只剩下我自己和变成钻头的拉斯维加斯中继器,是唯二有具体形状的东西。

我无法对这样的情景发出任何感慨,我所能知晓的语言,其最精湛的形容,都无法描述我之所见所感的真髓,当我开始尝试描述的时候,所描述下的东西,就已经和其本来的模样有了一层似是而非的隔膜。可我仍旧忍不住,去将自己所见所感,用我所能应用的语言来描绘、记录、剖析。

我知道,自己无法得出任何具体的结论,却无法让自己停下思考的行为。

正是这些没有任何结果的思考,让我重新记起了“江”。然而,那仿佛“眼睛”一般的意象已经在我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消失了,就像是它真的只是一个幻觉,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又是下一刻,从我恢复思考能力,并接续了上一刻的记忆后的下一个瞬间。

我感到脚下的钻头陡然迅速下沉,就像是钻破了坚硬的障碍物,在障碍物之下再无阻挡的感觉,可是,钻头本身也像是已经到了极限般,不仅在失去旋转的平衡,也在发生一种结构解离的变化。我无法确认五十一区中继器的具体状态,只能通过感知拉斯维加斯中继器的状态去猜测五十一区中继器的状态。因此,我对拉斯维加斯中继器的状态十分敏感,我不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感觉有错。

拉斯维加斯中继器的确在崩溃,我看到一条裂缝从远处蔓延到脚边,就如同地震中心,大地被无形的巨力撕成山谷。我试图跳起来,不,应该说,已经被冲击力掀到半空的我,试图像更上方升去。但是,来自脚下的无形力量,就如同绳索一样缠住了我的双脚,无论我如何挣扎,都无法阻止这股力量将我扯入裂缝中。

我努力睁大了眼睛,我不知道自己会变得怎样,中继器之间的撞击本就是前所未有的情况,更何况这种撞击已经剧烈到了让两个中继器都开始崩溃的程度。之前那阵意识上的空白,让我觉得自己还能够恢复思考,已经算是呆在拉斯维加斯中继器里的幸运了。

冲击是如此的强烈,从头到尾所产生的种种现象,让人感受到彻骨的恶意,那是对任何能够思考的生命都不友好的变化,正在以一种连认知都不准确的方式发生。我觉得自己差一点就要死掉,哪怕与遇到最终兵器相比,与上一次死亡时的感觉相比,这种“随时都要死掉”的感觉也不分上下。

或许再有一次,就不会那么幸运了吧?我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可即便如此,我仍旧睁大了眼睛,不想放过任何一丝自己应该可以看到的,觉察到的变化。

然后,我回到了房间里。

当我从那震撼的现象,无力的挣扎中恢复过来的时候,就像是溺水时拼命挣扎的人终于被救上岸,确认了自己的生还那样,这才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呆在一个新的,稍微能给自己一点安全感的环境里。

将上一刻的认知和这一刻的认知粗糙拼接起来,只会得到这么一个结论:我坠入“钻头”崩解时产生的裂缝中,径直掉入了这个房间。

这个结论似乎在表示,我是从“外部”进入“内部”,但我的感觉却指认这是一种错误的认知。哪怕我站在拉斯维加斯中继器变成“钻头”的表面时,我也一直是呆在拉斯维加斯中继器的内部。所谓的“外部”和“内部”的概念,在自己的感知和理解中并不正确,那粗糙拼接起来的认知,也同样不正确。

一个声音在我的心中述说:我其实一直都呆在这个房间里,哪里都没有去。

隔着窗户,看到对面的房间,一度消失的阮黎医生,再次在窗外注视着我。

“医生……”我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我没能去理解这个预感,因为,当我预感到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

阮黎医生对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开始拉远。我们都没有动,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彼此对望,我的房间和她的房间,却像是朝着相对的两个方向飞驰。我想要站起来,我想要对她说话,我有一肚子的想法,期望她给出答案,但是,我什么都没能做到——这一刻的我,就像是失去了身体,无法做出任何行为的灵魂,乃至于只是对自我存在的认知。

随着房间的远离,我“看”到了,整个拉斯维加斯中继器已经有三分之一的体积从整体分离,脱离整体的部分开始溃散,就像是从巨大的魔方中掉落的方块,而这些方块还在碎裂成更细小的方块,就这么一直分解碎裂下去,直到变成闪烁着银光的星屑,从扭曲的仿佛宇宙般的黑暗深空中消失。

我所在的房间是一个方块,阮黎医生所在的房间是另一个方块,她的方块还在拉斯维加斯中继器里,她就像是一个自愿的囚徒,将自己封锁在里边,而我的方块就像是被弹射出去般,翻滚着,向着宇宙中那最深沉的黑暗飘去。当我看清了拉斯维加斯中继器的整体轮廓,也同时看到了五十一区中继器的轮廓——这个被撞击的中继器,也正在以拉斯维加斯中继器更快的速度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