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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空梦长安(下)(1 / 2)





  我才在太极宫待了不到十二个时辰,消息便迅速传到了张静耳朵里。她连夜赶来太极宫求见,城宥不肯见她,她仍不死心,接下来的几天时不时派个宫女来给我送些吃喝,顺便探听我的动向。我心里厌烦,面上不好意思太过,万般无奈,只能躲着她走。可她好像无处不在,我不过是站到窗边透口风的功夫,就看到她站在窗下死死盯住我。我想装作没看见她,她却干脆大声招呼起来:“定王妃!定王妃!”

  我被她这一喊弄得心烦意乱,皱了眉冷脸道:“恭妃娘娘有何贵干?”

  她使劲朝我招手,“你出来,借一步说话。”

  我怕她又吵嚷,只得不情愿地出了门。张静满是亲热地执起我的手,我下意识抽回,一时间好不尴尬。她也没有在意,复又热情地搭着我的肩膀道:“这几日我送过来的滋补粥你可喝了?都是我亲手为你熬的呢。”

  我冷淡道:“喝了,很好喝,多谢恭妃娘娘。”

  我的冷漠分毫未能浇灭她的热情,她仍没有结束话题的意思,自顾自说道:“皇后娘娘不爱见人,这宫里的大小事一直是我在操心。定王妃远道而来,衣食住行本该由我一早安排好,可你也知道,宫里大小事务繁杂,嘴上说着,一转身就忙忘了,你可千万别怨我。我今天为你谋了一个新住处,偏是偏了些,但收拾的干净,不会委屈了你,而且离存玥宫近,你与皇后娘娘要好,说个话也方便,你看不然等下我就遣两个人过来帮你搬过去?”

  说了这么多,原来是让我搬家啊。我淡淡笑了笑,“谢恭妃娘娘好心,待我今晚禀过皇上就搬。”

  张静没有想到我会拒绝,脸上那浅薄的热情终于挂不住,声音也严厉了起来:

  “定王妃,这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你本来就是皇上的兄嫂,老在太极殿晃悠,像话吗?要让别人知道了,该怎么说你和皇上?你这么一意孤行,自己作死也就算了,难道你想连累皇上被别人戳脊梁骨吗?”

  张静柳眉倒竖,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俊俏的脸上满是厌弃。我原本想争辩,可听完她说的话,在要开口的一霎那,突然就泄了气。

  张静仍不依不饶:“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我……是。”我黯然垂下了头。

  她见我败下阵来,这才容色缓和一些,恢复了先前的热情:“那就这么说好了,我也退一步,今晚先不搬,明天一早,你先看过了住处,我再遣人来,这么着成不成?”

  “成。”

  见我答应,张静喜不自胜,终于放过了我,“那好,那我先回去了,你也进去吧。”

  晚来先有疾风,后有冷雨,我拥着被子想着心事,半睡半醒之间,突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我背对着他,轻声道:“回来了。”

  城宥把我扳过来,好让我正对着他。我见他心情不错,便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试探着问:“皇上,你每天这么看着我,腻不腻啊?”

  城宥或许以为我在撒娇,忍着笑道:“不腻,还能再看个十年八年。”

  我略有些尴尬地抓了抓头发,不知怎么再跟他兜这个圈子,只得照实说道:“那……可是……我觉得太极宫不太方便,我想搬出去住哎……”

  “搬去哪里?”

  “若初那里呀……或者是其他随便哪里都好的。”

  城宥脸色一变,“是张静叫你搬走么?”

  我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说漏了什么,急忙否认道:“不是!是我自己想搬走,我……我……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胡闹,”城宥低斥一句,眉头拧成了疙瘩,“你就留在这里,哪里都不准去。”

  “可是……”

  “没有可是!”城宥有些激动,“谁再敢上门来找你的麻烦,就别怪我不客气。”

  我见他不悦,不敢再惹他生气,只得把后面的话全咽了下去,默默转了身去。过了许久,就在我以为他大概是睡着的时候,突然又被他拥进了怀里。他埋首在我肩上,一句话说得很轻很轻,每一字却都很坚定:

  “我喜欢你是堂堂正正的事情,不需要藏着掖着,我不怕别人说。”

  我猛地转过身去,紧紧拥住了他。

  我到底没有搬走,可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无知无畏。我开始有意减少出门的次数,也尽量待在城宥附近,企图用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骗自己。但我从心底里总觉得张静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我没想到,一切会来得那么快。

  春来天气半阴晴,我刚送城宥出门,转眼间便起了风。有个小宫人远远朝我跑来,见了我,不知该唤什么,迟疑着禀道:

  “这位娘娘,皇后娘娘请您上存玥宫一趟,说是有急事与您商量。”

  既是若初叫我,我便也没有多想,取了披风便随她去了。快到存玥宫时,冷不防突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唤我:

  “定王妃?”

  我匆匆回头,却一下怔在原地。

  ……连致?

  是连致,他着了内侍的衣服,和张静并排站在一起。此刻他望着我,脸上的惊愕分毫不比我少。

  张静见我愣在原地,眉毛几乎要挑到天上去,一摇三晃朝我走过来:“定王妃,听说也大人与你是旧识,他一直在找你,刚好我知道你的下落,就顺手帮了个忙,将他带进宫来。你们好好叙叙旧,千万别着急,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她挑衅地冲我笑笑,转身便离开了。这下只剩了我和连致,气氛更是无比尴尬。我紧盯着地面,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良久才勉强开口叫了一声:“也大人。”

  连致一步一步缓缓走上前来,眼中的震惊难以名状,同样过了良久才艰难地开口:“定王妃,您为何……为何会在宫里?还有皇上,我分明记得……皇上一早昭告天下,定王妃溺水身故……可如今这又是什么?难道、难道真如流言所说……定王妃您……您……,也许我不该多嘴,可、可殿下因此下狱,您就这样……您真的……这样无所谓吗……”

  我猛地抬头,震惊地盯住他:“你说什么?”

  连致神色不无悲悯,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说,殿下因为王妃,担上了谋反通敌的罪名,不日将被押送进京候审,皇上没有告诉您么?我不明白,这还不够吗?您为何还要做出这等无耻之事,再往他颈上悬一把刀?也许这就是您想要的?那我仍不明白,那日在广陵,您到底有何面目怒斥殿下不顾大义?在您心里,大义到底是什么?!”

  见我沉默,连致愈发悲愤难忍,双拳紧握,通红了眼睛,像是极力隐忍着要撕碎我的冲动一般,声音也开始颤抖:

  “殿下从未对您不起,从来对您情深义重,万事无不以您为先。即便这样,还是要被您斥责胸中无大义。殿下当然可以选择大义,代价或许不过是定王妃的一只手、一只耳朵而已,过后却可以保全名节、毫发无损。只怪他仁弱心慈,连这一点点代价都不敢去赌,活该被你们狼狈为奸、勾结坑害,不光受着天下人的嘲笑唾骂,还恐有性命之忧。那一日,我本想劝阻殿下去见冷氏,任谁都知道,他只要去了,立刻会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再难翻身。可彼时殿下旧伤发作,伤痛难忍,又因为王妃落水失踪,四处打捞无果,失魂落魄,痛不欲生,在那种时候,冷氏的要挟反倒给了他一丝希望。我实在不忍开口劝阻,我想,无论对错,就算是为了让他见你一面也好,你能给他一点点安慰,他总能好过一些,你总能理解他的苦衷。就为这个,我陪他去见了冷氏。可万万没想到,王妃满腔大义,不肯施舍殿下半分怜惜,残忍冷酷比之冷氏更甚。殿下既身陷囹圄,我又四处打听您的下落,还对您抱有最后的希望,是我有眼无珠,我不该来找您,定王妃,您,当真冷漠无耻!”

  “放肆!”城宥不知何时站在了连致身后,也不知他听了多久,但见他眼中燃起了熊熊怒火,厉声呵斥连致道:“大胆狂徒,是谁允许你进来的?!”

  我愣了一下,眼前不知怎么浮现出了先皇的影子,与城宥交叠在一起,那威严的目光竟让我不自觉狠狠颤了一下。

  连致毫不畏惧地对上城宥的目光,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势,昂首狠声道:“杀兄夺嫂,悖逆之徒,有何面目为人君乎!”

  本是极张狂的一句话,却因为一句“杀兄夺嫂”,兜头浇了城宥一盆冷水,熄灭了他眼中的怒火。我立时回过神来,怕连致说出更难听的话,也怕城宥盛怒之下真的要了他的命,趁着城宥发怔,也顾不得许多,高声插话道:“也大人句句掷地有声,实在令我自惭形秽。大人所说我都记下了,我定当虚心反省,他日再登门谢罪。只是后宫禁地,大人不可久留,还请先回。来人,送也大人——”

  说完我赶紧给城宥身后的小吴印递了个眼色,小吴印立时会意,三步两步跑上来,连拽带拉往回扯连致,“也大人,请回吧。”

  好在连致只是看了我一眼,忿忿一甩袖子,总算是跟着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一回头,见城宥如雕像一般黯然呆立原地,心里一下像有千百根针同时在刺那样难受。我上前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柔声说:“我们走吧,你昨天说想吃汤饼,我试着做了,你尝尝味道好不好。”

  良久,他终于牵起我,轻轻“嗯”了一声。

  因为私自放连致进来,若初重罚了张静,可张静眼里哪有若初,干脆在存玥宫大闹一场,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引得流言越过宫墙,前朝后宫同时炸开了锅。

  城宥不准我出去,即便探望若初也不准,或许是怕我听到那些难听的话。可我又怎么会毫无察觉?自张静闹过以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暴躁易怒,越来越容易因为小事发脾气。晚上看折子,看不到两句,一把便撕得粉碎。

  我心疼他,可我也不敢说什么,只能默默等他平静一些,再悄悄沏一杯茶给他。可我刚把茶盏放下,他突然狠狠一捶桌子,震得茶盏和我的心狠狠一颤。

  “真是乡野村夫!难怪会生出市井泼妇一样的女儿!”

  我跪坐在他身边,轻声劝道:“她年纪小,难免不懂事。其实……其实这件事因我而起,也是我做得不对,你就不要怪她了。”

  城宥好像没听到我的话,兀自看着远处,沉沉道:“不识时务,早晚成为弃子。”

  我一直看着他,在他说这句话时,我好像看到有杀机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吓得我不自觉缩了一下。

  “怎么了?”他转头看我,

  “没……没什么。”

  我揉了揉眼睛,或许是我太累,看花了眼吧。

  因为不想惹城宥心烦,我再未提过连致来过的事情,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可连致说的话一字一字全烙在了我心里,不光是对我的指责,还有哥哥的景况。一想到他旧伤发作,却身陷囹圄,饮食尚且难以保证,何况医药,我便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我后悔对他说过那么残忍的话,更懊悔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敢求城宥,又无法去见若初,越是无能为力,越觉得身负罪恶。城宥大概也隐隐察觉到了我的变化,我们独处的时候,明明从前有很多话可说,现在却越来越趋于沉默。

  我想,我是时候走了。或许是我错了,我本不该来,是我的任性打乱了太多人平静的生活。

  我取下那只金镯子,对着灯翻来覆去地看,翻来覆去地想。门外忽然响起动静,我慌忙把镯子往桌上一丢,吹熄了灯缩进被窝里。刚躺下他就进门来,出乎意料地没有再掌灯看奏折,而是径直走过来躺在了我身侧,伸臂拥紧了我。

  我被他拥得有些呼吸困难,轻轻把他的手往后挪了挪,他察觉到我动了,用下巴蹭了蹭我的额头,柔声道:

  “还没睡呀。”

  说着又疲惫地打个呵欠,“又跟他们吵了一天,这帮老不开窍的,气死我了。”

  我心疼地伸手去抚他的脸,他握紧我的手臂,忽然警觉地睁开眼睛:

  “镯子呢?”

  我支吾道:“洗……洗澡时取下了,忘了戴上。”